第1章 铜雀梦断熹平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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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第1章 铜雀梦断熹平续
  建安二十五年冬,雒阳铜雀台。
  朔风挟细雪闯入屋内,榻前烛影摇红,忽明忽灭。
  榻上之人形容枯槁,鬓发如霜,昔日雄姿英发尽化作沧桑倦怠。
  曾挽强弓的臂膊,如今连酒樽也握不稳,只抖得酒液四溅。
  他强撑双目,眸子里尽是眷恋与不甘。
  自陈留起兵,讨董卓、伐袁术、诛吕布、降张绣、灭袁绍、征乌桓……
  一路荡平群雄,奉天子以令不臣,终成霸业。
  叹岁月怎饶人,今病体难支,了然大限将至。
  恍惚间,铜雀台雕梁渐隐,官渡硝烟浮现。
  袁绍身披玄氅,负手而立,昔日倨傲的面容上竟带着几分释然:
  “孟德!”
  声如旧年,恍若少好任侠时,与绍、邈诸君纵马江湖间的呼喝笑闹。
  未及答话。
  忽闻一道粗犷之音,霎时失神。
  “主公!”
  回眸,见典韦持双戟而立,甲胄染血,然笑声豪迈。
  曹昂、曹冲并立身后,二子眉目如昔,齐唤:
  “父亲!”
  方欲伸手。
  又一道身影缓步走来,周瑜羽扇轻摇,唇边挂着一丝笑意:
  “曹丞相,赤壁之东风可还尽兴?”
  话落烽烟起。
  陈宫立马横眉,目含霜雪,却无一言相发。
  曹操想要起身,喉间却腥甜翻涌,咳出的血染红了锦帕。
  忽又闻“曹公”二字。
  抬望眼,郭嘉倚酒坛而坐,尽是笑颜。
  荀彧捧食盒而立,似有千言,一声叹息。
  关羽横长刀驻马,遥遥拱手,犹似初见。
  “奉孝……文若……云长……”
  曹操气若游丝,伸手欲握,却唯有一场空。
  忽有琴音清越,往日光影重重。
  少年立志为大汉征西将军。
  中年迎帝谓“诸君北面,我自西向”。
  暮年横槊而歌“周公吐哺,天下归心”。
  此心何辜,竟落得“汉贼”二字?
  曹操勉力支起半身。
  手抚倚天剑,恍若生平功业皆刻其上。
  “若天下无孤……”
  笑声混着血沫洒落。
  “不知几人称帝,几人称王!”
  幻影皆作飞灰,唯余风雪呜咽。
  最后一口气将尽时,风雪掠过他的眼角。
  分不清是泪是雪,唯有唇间喃喃:
  “天下无孤……天下无孤啊……”
  倚天坠落在地,与炭炉中将熄的火星,一同融进建安二十五年的长夜。
  ……
  忽觉颅中剧痛如铜锥凿骨,榻上之人猛然坐起,冷汗透湿中衣。
  抬眼望去,却见青庐帐幔陌生,近处灯盏明灭不定。
  案上青铜镜映出张陌生面容,是剑眉入鬓,是满面朝气。
  “孤……遭何变故?”
  头痛欲裂间,万千画面浮现如幻似影。
  不是那六十六年风霜雪雨。
  而是……
  一座破落的侯府。
  枯叶簌簌落下。
  他的面前,母亲与兄长并立。
  兄长双手紧握,神色晦暗。
  母亲手中,正拿着一腥苦药丸,强纳于他的口中。
  “方儿,须谨记……”
  “尔兄不久将登大宝,为大汉天子,而汝……自今往后,便是早夭之庶子矣。”
  母亲泣声如咽,泪落如雨。
  他凝视着母亲,牙关紧咬,默默颔首。
  未几,忽觉寒意侵骨,僵直的倒在了那青砖之上。
  最后一眼。
  唯见白幡猎猎卷于风中。
  ……
  刘方?
  兄长刘宏?母亲董氏?
  这……
  灵帝与董太后?
  孤竟成了刘方?灵帝胞弟乎?
  为何从未闻得此人?
  曹操闭目,按捺心悸,细细梳理。
  ……
  荒野之中,孤坟之下。
  他竭力的推开棺盖,伏地喘息。
  母亲叮嘱在脑中回荡。
  宫闱险恶,为保一丝血脉,不得已使他假死脱身。
  待时局稍定之后,自会接他团聚。
  本以为归期遥遥,甚至可能自此天人永隔。
  却在不久后的夜晚,一辆马车寻至。
  自此,易服为宦,隐于禁中。
  然而,宫墙如狱,危机四伏。
  唯有,装聋作哑,随波逐流。
  ……
  那日,他远远望见兄长。
  兄长头戴冕旒,端坐在那大殿正中。
  而他藏身偏殿帷幕之后,脊背紧绷。
  是夜,大雪纷飞。
  深宫密室之内,兄弟二人相顾无言。
  少年天子强压心绪,将偌大舆图铺展案上。
  大汉十三州郡之脉络,于烛影摇红间,映入两少年之瞳。
  一笔一划,皆是难言。
  世家大族盘根错节,窦氏外戚柄执朝纲。
  满朝上下,竟唯余宦者可堪驱策。
  那少年天子久困樊笼,能托肺腑者,唯有他。
  他,亦甘愿成为那与兄长双生的影子……
  自此之后,刘方化名为“马元义”,着方士之袍,驾青牛素车,踏遍九州驿道。
  以太平妙法收拢人心,与禁中宦者暗通款曲,于诸方势力间筹谋斡旋。
  春秋数载,终成弥天之网。
  ……
  曹操缓缓睁开眼,思衬着这份陌生的记忆。
  “刘方?马元义?”
  倘若按照前世来看……
  马元义,黄巾军渠帅,常往来雒阳,与中官禁军私通。
  因唐周告密遭捕,被车裂于市,致张角仓促举义,天下遂乱。
  ……
  自光武中兴之后,大汉历代天子,苦世家久矣。
  世家之患何也?
  兼并田土,隐报赋役,垄断仕进,割据州郡,干政乱朝……
  刘宏即位之后。
  诛清窦氏,再兴党锢,以宦制士,行三互法,置立新学……
  更欲……
  “破而后立,方得太平?”
  思绪缠绵间,曹操起身,负手立于轩窗之下。
  恍惚于苍茫暮色之中,不禁长叹。
  刘宏并非无能之辈,以弱龄掌权,捭阖于朝堂之间。
  大汉之倾颓不在刘宏一人,实乃大势所趋也。
  他死之后,乱世才真正开启。
  所谓昏庸无道……
  史书之上不这么写,那他们这些诸侯岂不是就成了祸乱天下的千古罪人?
  若太平之策得成,破桎梏而重塑纲纪……
  大汉之命数,会有转机么?
  罢了,想这作甚。
  治大国,若烹小鲜,又岂能用此破釜沉舟之计?
  只是可惜,这鞠躬尽瘁的刘方,连个名头都留不下来。
  最终,史书上只能记载一个被车裂的“马元义”。
  轻飘飘的一句“黄巾反贼”,又怎载得尽其中波谲云诡?
  想他曹孟德半生征伐,裂土封王。
  可终了,不也是困在了世家织就的罗网之中。
  正如荀彧之死,不仅仅是因为道不同,更是他与世家之间矛盾激化的牺牲品。
  ……
  曹操抚案静坐,沉思良久,两世之记忆渐渐汇集于一处。
  “今为熹平三年?”
  “若以建安二十五年来算,也就是四十六年前……”
  他记得格外清晰,就是这一年,他被举为孝廉,之后便成了那雒阳北部尉。
  然此刻,案头摆着一封从宫中传来的密函:
  “雒阳北部尉曹操,曹腾之孙,曹嵩之子。”
  “世家欲借其为刀,斩吾等羽翼。”
  “当以蹇图为饵,既折此刀,亦儆世家。”
  “蹇图虽乃蹇硕从父,但素性顽劣,动辄生事,屡酿事端。”
  “然其贵戚之身,恰可执为要胁之柄……”
  他指尖划过停在“雒阳北部尉曹操”几个字上。
  在刘方的记忆中……
  刚刚上任的雒阳北部尉“曹操”年轻气盛,总想着能有一番作为。
  尤其是“曹操”常与世家子弟往来,又因宦官之后的出身耿耿于怀。
  所以便成了世家眼中,可以利用的绝佳人选。
  而化名为“马元义”的刘方,连日置酒高会,款待蹇图。
  酒酣耳热之际,屡以言语相激,那些话语看似随意……
  却是刘方在算计着如何借蹇图的人头,断了世家妄图操控“曹操”的念头。
  也就是说,前世他棒杀蹇图一事,实则是宦者与世家的博弈。
  若所记无误,今夜那年少轻狂的“曹操”,便会忍无可忍。
  明日,雒阳北部尉不畏强权,棒杀小黄门蹇硕叔父蹇图之事,就会传遍整个雒阳。
  曹操握着密函,正思忖间,忽有靴声急叩廊下。
  他转身将密函掷入炭盆,霎时蜷曲成灰,火星于眸中升腾。
  一侍从匆匆入内,行礼禀道:
  “蹇图已醉,正欲纵马闯禁。”
  “孤……吾已知晓,退下罢。”
  曹操挥袖示意,待侍从离去,他握起案头佩剑。
  火光摇曳间,年轻面容忽明忽暗,却掩不住眼底翻涌的锋芒。
  不知这新生的“马元义”,与昔日的曹阿瞒相见会是怎个模样?
  ……
  月色朦胧间。
  但见一方士装束之人,身披星斗,大步跨出门去。
  ……
  雒阳北部尉府衙前。
  彩漆大棒分悬于大门两旁,青赤黄白黑五色赫然泛着冷光。
  忽闻一声清喝划破夜幕:
  “何人犯禁?”
  声如出鞘之剑,惊飞檐角宿鸟。
  “尉君,是蹇图……”
  值夜小吏跌跌撞撞奔来,垂首不敢仰视:
  “他……又在宵禁时分醉闯街口……”
  尾音几近淹没在呵出的白气里。
  雒阳为京畿重地,贵胄云集,豪强多有违禁。
  这五色棒乃特意打造,专为震慑目无法纪之徒。
  “蹇硕叔父又如何?”
  只见一青衣少年飞身上马,棒身“当啷”一声磕在鞍桥上。
  他抬手按住鞍前横木,目光扫过众人,声中尽是冷肃:
  “今日便教雒阳贵胄知晓,这五色棒下,无有特权!”
  青衣胯下一声长嘶,吏卒列阵声起。
  马蹄声碎,火把如龙,一行人破开夜色,向着街口疾驰而去。
  注:
  1刘宏
  永康元年(167年),汉桓帝刘志无嗣而崩。
  建宁元年(168年),刘宏继位,世称汉灵帝。
  2曹腾
  曹嵩养父,曹操祖父
  侍奉四帝,拥立恒帝,封为费亭侯。
  升任大长秋(秩二千石)。
  于延熹二年(159年)去世。
  3曹嵩
  曹操生父。
  灵帝初期,先后担任:
  大鸿胪(掌管外交礼仪)。
  大司农(掌管国家财政)。
  4蹇(jiǎn)硕
  长期担任小黄门。
  西园八校尉时期,任上军校尉总管各军。
  5蹇图
  《曹瞒传》有记载此事。
  《资治通鉴》引用其记载。
  本处使用《品三国》中提及的“蹇图”一名。
  (本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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